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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探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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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探望

正月初七, 女媧造人日,不遠門、不走親、不訪友,各宮也總算安生下來。

晨起, 太醫來與霍長歌檢查傷處,見愈合良好, 便停了她的藥, 交代了些註意事宜。

銀屏送太醫出去, 蘇梅端了湯盅於門外進來,往她床尾一立,霍長歌鼻端輕抽,嗅了一下,挑眉笑道:“呦,可算不用睜眼喝藥,閉眼也喝藥了。”

蘇梅笑一聲, 與她使了個眼色, 霍長歌便“誒呀”做出驚訝模樣,朝背對蘇梅與她更衣的南煙道:“姐姐, 你快幫我去瞧瞧, 這都哪個時辰了, 可有人餵絳雲了不曾?!”

她愛惜那紅腹錦雞如同自個兒眼珠子似的,偏殿裏誰人不知?晨起叼著糕點就尋了豆子去餵雞, 旁人要幫她餵她也不依, 生怕旁人餵得多了, 絳雲與她不親。

“想來是沒有的。”南煙聞言只手上一停動作。

蘇梅便“嗤”一聲笑了,揶揄著閑閑接一句, 眉目嫵媚動人:“誰敢吶?”

霍長歌擡手揪著南煙的袖口,衣裳半搭在肩頭, 仰臉眨巴著杏眸求她道:“好姐姐,你先幫我去餵絳雲,衣服我自個兒慢慢穿,別把它餓著了。”

南煙哭笑不得,只得扔下她出去,將門輕輕帶上。

蘇梅見她出門,端著碗往霍長歌床邊坐下,掀開盅蓋,邊餵她喝藥膳邊悄聲道:“二公主與國舅已薨五年了,宮裏人也換過一茬,新人不曉得,老人嘴緊問不出……只知當年二公主便是元宵節出宮賞過花燈,回來便染了天花,病死在寢殿中,自此皇帝便對元宵節頗忌諱,也不再允人那日出宮去;國舅嘛,也只說是染疾死在自家院中的,先皇後傷懷過度動了胎氣,不足月生下三公主,三公主沒熬過兩天故去了,先皇後便也……”

“嗯,曉得了。”霍長歌耳廓一動,倏然低聲截了她話尾,一啟唇,示意她餵湯,蘇梅便警覺一抿嘴,執了湯匙舀了勺湯,放在唇邊小心地吹。

“絳雲也讓郡主餵出脾氣了。”她湯匙適才遞出,南煙去而覆返,推了門又進來,繞過屋內屏風,垂手立在霍長歌床頭那兔子燈前,愈加啼笑皆非喟嘆道,“絳雲來那日,誰餵它都行,如今可好,這才幾日吶,奴婢去餵它,它已是不吃了,想來是寧願餓著也在等郡主。”

霍長歌正啜著湯,聞言一頓,仰頭“噗嗤”驚喜笑一聲:“真的哇?”

“真的真的。”南煙待她用完湯,趕緊又替她上前去更衣,越發縱著她那孩子脾氣,與她說話間也沒那般拘束了,“您自個兒去瞧瞧吧,絳雲就蹲在你房前那階下,跟只小奶狗似的。”

霍長歌一語讓她說出了興致,伸手將她輕拂開,半披著衣裳就光腳踩地下了床,南煙與蘇梅追在她身後不住喚:“郡主!鞋!”

霍長歌充耳不聞,赤著腳一把推開門,便見屋外殘雪未化,天光微亮,絳雲安安靜靜地蹲在廊前階下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,頭頂一簇金燦燦的耀眼絨毛,身披斑斕五色彩羽,一雙豆眼直直看向她,嗓音微啞得叫一聲,姿態乖巧閑雅。

“你在喚我嗎?”霍長歌“噗嗤”又一笑,孩子氣得揚聲道,“你再叫一聲?”

絳雲似能聽懂人言般,頭頸一動,當真又叫一聲,叫聲未落,它一振翅,拖著長羽跳著飛起,又往霍長歌身前急速落下,拿小巧微彎的喙輕啄她光-裸細白的足背,撒嬌似得鬧。

那模樣,當真是讓人不喜歡都難。

霍長歌讓它啄得足背酥麻,俏生生笑著,腳趾微微蜷起,南煙提著鞋襪趕來,無奈叮囑她:“郡主,未嫁的姑娘不得無端露足。”

霍長歌便往闌幹上一坐,翹著腳邊逗絳雲邊讓南煙幫她穿好了鞋襪。

“還學會撒嬌了。”蘇梅端著湯盅立在霍長歌身後打趣兒道,“物似主人形。”

南煙聞言抿唇笑一聲。

“就你會說。”霍長歌扭頭嗔蘇梅一句,右手按住左肩,小心翼翼蹲下,越發愛憐得右手輕撫絳雲背上的長羽。

“走,”霍長歌招手讓院裏宮人送了碟黃豆來,歪頭倏然狡黠一笑,心血來潮地跳下闌幹,右手抓了把黃豆,邊拋著豆子餵絳雲,邊引著它往外面走,“咱們一起外面逛逛去,我帶你見皇後娘娘啊。”

蘇梅聞言一怔。

“誒?郡主!”南煙驚詫一瞬,眼瞅著她當真要領著錦雞出院門,追在後面喚她兩聲見她不應,忙又回頭去屋裏取了她大氅來,覆又跟她身後跑出去,“郡主!”

越發活得似個操心的老媽子。

*****

旁人是遛狗,霍長歌是遛雞,南煙從未在宮中見過如此隨心所欲的姑娘,她攔不住,只得眼睜睜瞧著霍長歌當真去了永平宮正殿,留了自己在殿門前守著絳雲,門外侍從宮人見狀“嘩啦”一下團團圍上來,稀罕地蹲了一圈人逗雞。

宮人通報一聲,便讓霍長歌入了殿,她進去,迎面便見皇後正側身坐著與大宮女夏苑低聲說著話,不時抿唇一笑,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樣。

“娘娘早。”霍長歌左手壓著右肩的傷,矮身微微一福,輕快喚道。

“我還說待會兒等陛下忙完政事回來,便一同過去瞧瞧你,你這就來了。快起來,怎的只你一人?南煙呢?連南煙也不懂得規矩了。”皇後眉梢輕蹙,怪罪一聲,忙讓人與她看座,“你如今還傷著,哪能身邊連個跟著的人也無?”

霍長歌傷著這幾日,連鳳舉統共也只來過一回,坐下例行詢問了兩句傷情,又誇她忠勇,便急匆匆要走,西境山戎與南境苗蠻這幾日皆派了使臣來,一個求和一個進貢,他與太子也正忙碌。

倒是太子妃著人送過兩回禮,一回送了新衣、一回又添了首飾,說不出是敷衍了事還是循規蹈矩,總歸不大有新意。

“南煙姐姐在殿外幫我看著絳雲呢。”霍長歌讓人扶著坐下,笑得天真又嬌俏,“三哥哥送我的錦雞可粘人了,我來與娘娘請安,怕留它在宮裏悶得慌,便帶著一並過來了。”

皇後聞言“噗嗤”一聲,側眸笑著睨她:“孩子話。”

霍長歌大年初一一戰成名,一劍一鞭一夜染血越發應了“虎父無犬子”之言,開了眾人的眼,宮人本就不敢怠慢她,如今又打心底對她生出些敬畏,只覺她內裏的殺伐果決與面兒上的任性嬌蠻簡直不似同一個人,聽她再說些逗趣的俏皮話,也不敢跟著哄笑了。

宮女捧了茶盞來,掀開蓋兒,仔細吹涼了,這才小心餵霍長歌啜了兩口,就差把“金貴”兩字貼她腦門上。

皇後玉手支下頜,瞧著笑過一瞬又後怕,嘆一聲:“這才又有了些咱們永平宮裏小郡主的模樣來,你呀,當真是天不怕地不懼,膽兒忒大。”

“自然是不怕的呀,”霍長歌抿著茶水,扭頭眨巴著雙杏核眼,還略略不好意思道,“皇帝伯伯洪福齊天,是有紫微星庇佑的天子,臣不過是去活動個手腳,結果學藝不精,見笑見笑。”

皇後又讓她給逗樂了:“慣會說些討巧的話。”

她說著伸手去掐霍長歌水嫩嫩的桃腮,突聞殿外撲簌簌一聲響動,轉頭探去,便見絳雲振翅拖著如火似的長羽,“咻”一聲,似一道耀日艷霞當空掠過。

殿外霎時一片驚嘆聲。

“這小家夥,真漂亮。”皇後笑著讚道,眼神虛虛望著殿門外,似是恍然憶起舊事來,“我當姑娘時,家裏原也養著一對紅腹錦雞——”

“哦?”霍長歌敏銳嗅出一絲惆悵,記起前日南煙也提及過此事,便試探接一句,“那後來呢?”

“後來?後來因著打仗——”皇後眼中晃過一線哀傷,垂眸遮掩似得溫婉一笑,輕嘆一聲,“三輔士族生怕要與前朝皇廷陪葬,盡數逃難回鄉,路途遙遠,那些小玩意兒便不能帶了。我哭求過父親幾次,也無用,不曉得它們於戰亂之中活下來了不曾。”

“可惜了。”霍長歌惋惜道。

“可不是。”皇後抿著唇邊一抹笑,襯得眼底的傷情愈發濃郁。

那是皇後心底最深的隱秘,她年少時曾愛慕宗族裏一位遠親與家生子所生的私生子,那孩子身份地位不高,卻與她自小青梅竹馬,一同長大,她有事無事便尋了他來,打發他在眼前做些亂七八糟的事逗弄他,得了錦雞後,又常喚少年幫她餵養雞。

那少年沈默寡言,脾氣好,不加爭辯亦不惱,對她言聽計從的。

再往後,許是她父母覺察出了她那份小心思,趁著逃難時,故意將那已失孤的少年留下了。

她那時扒著車窗使勁兒哭,不願上路,朝他探出手,那少年卻在窗外抱著那對錦雞沖她溫柔地笑,眼神繾綣留戀,說出了他半生中最長的一句話:“我就不隨你一道走了,我留下,幫你養著雞。它認我,旁人也餵不得,待閑了還得幫你伺候庭院裏的睡蓮與桃樹,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吧。”

那年月,一別——便是各安天命了。

再後來,仗打完,新朝初立,宗族回城。

故處已成焦土,殘垣斷壁,滿目荒涼,哪裏還有那兩雞一人的蹤跡。

“錦雞聰明著呢。”霍長歌只覺皇後那神情似乎不大對,卻又不便明著問,只寬慰她一句,“興許自個兒知道逃的呢?”

“但願吧。”皇後柔婉哀愁一笑,擡手捏了捏她發頂小髻,一轉話頭道,“昭兒倒是有心了,蘇梅提一句,他便放在了心上,也是疼你。”

“那是他得罪了我,愧疚呢。”霍長歌撇嘴嬌嗔哼一聲,覷見皇後斥責眼神一睨她,轉而眼珠半轉,咬著唇角撒嬌道,“娘娘說的是,二哥與三哥哥也受了傷,我既得了這麽一份大禮,禮尚往來,是不是也得瞧瞧他們去?總不能讓人當真覺得長歌不懂禮數麽。”

皇後聞言一頓,欲言又止,眼神些微游移,只不答。

連璋與謝昭寧被罰這事兒,大年節裏並未聲張,是初三趁夜將他倆收押進的百將樓,禁軍內也未通報,原是想刑罰期滿再廣為告知,畢竟事關皇家顏面,宮中也只皇後曉得此事,是以蘇梅陪霍長歌人在偏殿休養,足不出戶,竟是無從知曉此事。

那百將樓位置也偏,地處宮中最為幽靜的一隅,樓高三層,原是用來安放那些一同與連鳳舉舉事,卻中途戰死的將士牌位的。

皇後一遲疑,霍長歌便覺不對,未及多想,門外忽然有人出聲接一句:“卻是不巧,郡主探望不得二哥與三哥了。”

霍長歌尋聲側眸,正見連珣將連璧交到宮女手上,著人將他領到偏殿休息後,這才施施而行,於殿外進來,拱手朝皇後一見禮,自顧自往霍長歌對面坐下去,把玩著拇指上的玉扳指,偏頭斜睇著霍長歌,笑出股子略有些深意的模樣,話卻是說與皇後的:“兒子適才與六弟去陛下處請安,正巧遇見李總管去而折返,與陛下上奏說,二哥與三哥身子似乎不好,夜裏險些昏厥在了百將樓。”

霍長歌聞言呼吸一滯,被他一雙陰柔似毒蛇般的眸子莫名盯著,面上表情按捺著不敢大動,只做出一副茫然神色,左手卻在桌下不由一握拳,臂上發力,牽動肩頭傷處。

她“嘶”一聲垂眸擡了右手輕按左肩,便聽連珣意味不明悶笑一聲,皇後忙道:“怎的,傷處又疼了?”

“無事的,該是長傷口了,突然癢癢的。”霍長歌擡眸抿唇一笑,清淺舒出一口氣,面兒上憂慮的度拿捏得十分好,疑惑大於憂愁得輕聲道,“娘娘,百將樓是哪兒?”

“此話當真?”皇後不及答她,驚疑問連珣,“可陛下只是罰你兩位哥哥面壁思過……”

“許是傷重未愈?”連珣一雙眼跟長在霍長歌臉上似的,唇角一挑洩出三分邪氣來,一蹙細長秀眉,慢條斯理回道,“二哥與三哥被罰靜思已過已有三日三夜,每日只晨起供給一餐一水,到底——病體難支。”

霍長歌心頭一跳,只眨巴著一對杏眼露出三分擔憂,仰頭瞧著皇後。

“你二哥與三哥如今人在何處?太醫去了不曾?”皇後娥眉緊蹙沈聲一問。

“七日未至,人自然還在百將樓。”連珣語氣涼薄,垂眸瞧著自個兒一雙手,交錯一整袖口,覆又頗有興致似得覷著霍長歌,道,“李總管已奉命去尋太醫了。”

“夏宛,”皇後聞言擡手一招大宮女,端莊起身道,“更衣,本宮得瞧瞧去。”

“娘娘——”霍長歌適才喚出一聲,皇後便溫婉一笑阻她:“讓南煙送你回去,好生歇著。”

“娘娘,長歌與您一同去吧,”霍長歌只覺連珣那眼神頗古怪,故做出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,半偏過身避過他,擡手揪住皇後衣擺晃了晃,“長歌也想去瞧瞧哥哥們。”

“你——”皇後正欲拒絕,轉頭瞧見連珣單手支頜,雙眸半瞇凝著霍長歌,眼底流轉出不加掩飾的暧昧,皇後一滯瞬間警覺,心下打了突,話頭一轉便道,“著南煙與你換件衣裳,與本宮一同去吧。”

“是,謝娘娘。”霍長歌起身略略一行禮,再扭過半身與連珣無言一拜,提著裙角便出去尋了南煙領著絳雲回側殿。

她人方才出門,皇後手一擡,讓殿內宮人全退下,只留了夏宛與連珣。

“怎麽,我只不過多瞧她幾眼,母親便怕成如此模樣,要將人帶走了?”連珣兩手往誇大袖口中交錯一抄,笑得陰郁又邪氣。

“就算這裏是永平宮,你也該註意些分寸!”皇後惱道,“莫與我整日惹事,便是你想要那個位置,也不該在此時就如此大張旗鼓,你是生怕旁人不曉得你對那郡主另有所圖?!”

“不過逗她一逗罷了,”連珣不以為意,似笑非笑道,“我若不逗她,母親又哪裏會如此痛快帶她走?”

“你——”皇後瞠目結舌一頓,竟是一時無言,不解道,“我越發看不透你了,你到底是想——”

連珣不待她說完,起身一籠衣袖,臉上掛著一抹高深莫測的笑,兀自搖搖晃晃往殿後走,扔下一句漫不經心的:“您猜啊。”

“這孩子,這孩子——”皇後讓他莫名其妙一語氣得一個踉蹌,夏宛趕忙上前扶住她,替她撫了撫胸口,勸她道:“殿下還小,娘娘莫動怒,仔細著身子。”

年初三回門,皇後私下尋了空隙與她那家主長兄聊過幾句,她那長兄卻說了與連珣相似的話:“你也是有嫡子之人,便甘心讓你那嫡子,屈居於旁人嫡子之下,終生仰望那位置而不得,不覺殘忍?那位置他即想要,便與他,不然五年之前又為何煞費苦心拱你上後位?只如今稍安勿躁,待族裏仔細參詳了,尋個妥帖時機再謀劃,你也用不得眼下便坐如針氈。”

她得此語,煩亂心緒已漸寬慰,如今卻又——

這孩子行徑一日更比一日難以捉摸,才是令她寢食難安的源頭,她只怕他沒那耐心,會鋌而走險惹出滔天大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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